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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8月末,六六的直播间突然涌入了大量粉丝,最高在线人数达到了两万六千人。 六六今年40岁,是一名性感博主,粉丝通常被她的穿搭和身材吸引。 但新来的粉丝基本上是房地产从业人员或者相关专业学生,询问的问题都和房地产行业有关。 “我现在是一名建筑专业的学生,我还要继续读下去吗?我是否应该转专业?” “马上毕业了,投了好多简历都找不到工作,我应该怎么办呢?” “还在公司上班,但几个月没发工资了,我也想做自媒体,有啥建议吗?” 天南海北的建筑人员涌进六六直播间,向一名“性感博主”分享自己的就业困惑。 这和六六的双重身份有关。 她的账号主页上,自我介绍那一栏写着: 暴躁妈妈、麻辣建筑师、高级工程师、穿搭博主、时尚博主。 许多人质疑是剧本,但这确实是六六的前半生。 建筑学专业毕业,在设计院工作,未婚生育成为妈妈。在房地产辉煌的最后几年进入地产公司,担任设计经理,最后全职做自媒体,成为一名性感穿搭博主。 六六的人生经历,拼凑出建筑行业的一角。 2007年,23岁的六六从建筑专业毕业,成功入职当地的央企设计院,工作稳定且体面,是当时很多建筑专业学生的梦想。 如今回头看,六六却说:“当时都觉得设计院工作好,其实是走了弯路。” 工作几年,六六的年收入达到二十万,但在甲方地产公司工作的同学,工资是六六的1-2倍。 2017年,重庆城镇人口人均可支配收入为32193元,房地产行业的收入水平,远在平均数值之上。 设计院的工作并不轻松,行业口号是“把女人当成男人用、男人当成牲畜用”。同事们自嘲是“画图狗”,一张一张地画设计图:厕所、高楼、公园...... 六六出生于县城一个中产家庭,在90年代家里就一直请保姆做家务,她自己又漂亮聪明,从小到大身边都不乏男生向她表达好感。 她对工作没太多上进心,完成领导安排的任务后,将重心都放在生活上。 六六和收养的小狗 本以为自己可以如此幸福地度过人生,转折点发生在六六错误地相信了爱情。由于不缺乏追求者,六六对恋人的要求很高,但挑来挑去却“挑到一个最烂的”。 交往一段时间后,六六怀孕。她曾怀疑过当时的对象,但又仍相信爱情,相信他们不久后会结婚。 胎儿已经成型后,六六检查了前对象的手机,发现自己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爱情谎言里,而在那一个月,六六的父亲因生意失败、脑溢血去世,家里几百万被骗光。 六六的人生突然崩塌,一个家庭的生育和死亡在短时间内接连发生,但都不受欢迎。 前对象几乎消失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家里的顶梁柱离开人世,剩下的家人还要为了还债发愁。 因为生育,六六失去了上一份工作,在家休息了半年多。 第一次产检 2017年,六六的大学同学为她提供了一份工作机会: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的图审部设计经理,负责公司全国施工图审查工作。 接受这份工作前,六六身上有许多阻力,比如,从未在甲方公司工作,短短半年人生发生诸多变故。但现实中最大的问题是,没钱,生活还要继续。 回忆起那段日子,对六六来说是无尽的黑暗,但在当时,正是因为生存都成了问题,反而没时间伤春悲秋,一份时间恨不得掰成两半用。 面试通过后,还有三个月的试用期考验,试用期结束,工作量更是一层一层堆压。 最开始公司离家有一个小时车程,六六在天刚亮时开车去公司上班,晚上九、十点到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中午在公司时,六六将母乳挤出来存在瓶子里,晚上带回去让妈妈替自己在白天喂孩子。 储存的母乳 因为爸爸的去世和家里的欠债,妈妈在那段时间也有抑郁倾向,常常在六六工作时控制不住地拨过去带着哭腔的电话。 那段时间,在社交平台上,六六几乎完全隐身,她原本热爱分享生活,但未婚妈妈的身份和生活的艰辛让她没法放下以前的骄傲,向其他人展现自己的新身份。 高强度的工作之外,孩子年纪小常常发烧生病,六六时不时半夜将孩子背到医院。 孩子发烧 六六想找前对象负责但联系不上,崩溃想找人抱怨但发现毫无作用,只能偶尔拍几张孩子生病的照片或者吐槽的内容分享到朋友圈,全部都设置了仅自己可见。 在当时,房地产的工作将六六从生活的沼泽中拉了出来。 “我同事们工作都很努力,但我是拼命。” 在地产公司上班时,六六完全不像以前在设计院那样得过且过,而是将百分之八十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这是我的救命稻草,我必须抓住它。” 彼时房地产正处于自己的辉煌期,大家都挤破了头想进公司。 领导为了激励员工们的奋斗,将员工们的各项工作都量化表现,按照ABCD四个等级分类,并设定了“末位淘汰制”,每季度或者每年淘汰部分表现较差的员工。 公司总部在重庆,在华东、华中、华南、华北等区域设有分公司。 六六在总公司里设计中心下的审图部门工作,每个分公司有自己的设计中心,但所有的图纸都要汇集到总部的审图部进行审核,这就是六六的工作内容。 日常工作 总部的设计中心有两百多人,其中审图部为六十几人。 当放出新的项目后,为了保证工作的数量,同事们都争先恐后地上去抢设计图审核。除了数量外,量化工作的另一标准是审图时,给图纸提出了多少问题、问题是否提到点上、为公司优化了多少成本。 每套设计图,不仅要找出图纸上的各个问题,还要和负责不同区域的同事沟通,得到反馈后重新修正想法。 按照工作强度来看,每套设计图合理的审图时间是7天,但由于项目多,所以通常几套图一起审核,每套图的工作周期压缩到3天。 忙的时候,六六一周能审核两三套图。 因为工作努力,六六得到很多表彰证书 在房地产最后的黄金时代,公司的项目蓬勃发展着,员工们也都默契加班。就算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也没有员工会准时离开公司,领导在办公室盯着大家的动向。 六六在入职地产公司时,同事曾送给她一句评价:“明明能靠外貌吃饭,却要靠才华。” 在公司量化的工作效果测评前,六六提出的建议总是又多又好,为公司省钱最多。每次评比,六六都排在前位。 六六拿到高级工程师证书 2017年,刚进公司时,六六的工资和奖金加起来每年收入能达到三十多万元,身边的同事在公司待的时间更长,比较普遍的年薪是三四十万元。 六六以为自己继续努力奋斗,薪资也会继续提升,但房地产行业的转折来得猝不及防。 2021年,六六在土拍前买下一套住房,“土拍之后房地产就完全不行了,相当于我买的新房子完全亏了,现在还利息都还了二十多万。” 2021年重庆的三次土拍中,流拍20宗土地,流拍面积达到300万平方公米。 变化接踵而来。 以前公司的年会办得声势浩大,总部的几千名员工和分部的员工代表都身穿正装参与,在载歌载舞的表演后,领导们肯定今年的成绩和发表明年又是几个亿的展望。 2020年,年会简单了一大半,再到后面,年会被取消了。 以前出去和朋友聚餐,了解到六六的工作时,旁人都会来敬上一杯,表达羡慕。而到这几年,听完六六的工作,其他人都变成叹息和宽慰:“现在工作不好做了吧?” 喝醉之后,六六想起这几年的经历仍然忍不住痛哭 那几年到公司门口讨工钱的事情也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下班前时不时会收到通知:“今天下班请大家从后门离开。”这意味着前门又被堵住。 公司的优化名单颁布得越来越快,从一年一次的频率、到半年、再到一季度,名单上人员的名字也越来越长。 每次公布名单前,大家都害怕被单独被叫去办公室,一踏进办公室,似乎就有被裁员的风险。 去食堂时同事们窃窃私语讨论着名单上可能出现的名字,不知道自己工位旁边的同事明天还会不会出现,一边庆幸自己这一轮又被留了下来,一边又理性地等待,下一个名字落到自己头上。 当裁员的战线拉得足够长后,仍然留在公司的员工心态已经发生变化。 刚出现大批量裁员的情况时,员工们都不希望自己出现在名单上,即使知道现在是房地产的寒冬,但因为经历过盛夏,所以都愿意等待春天的到来。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次裁员之后紧接着的是下一次裁员。最先裁的部门经理,公司养不起年薪高昂的领导们,只能将部门合并,优化掉冗余的员工。 六六所在的审图部被取消,整个设计中心都由两百多人只剩下十几位员工,后来设计中心也被取消并入到公司的设计院。 留下来的员工薪资也在下降,从取消奖金,到正常工资也被打折扣发送,六六每个月到手的工资只有几千元,在离职前,甚至有两个月没有领到工资。 “当时大家都不愿意走,后来才发现早走早好,最开始走的人还能得到10万元的赔偿金,到我那一批是一点钱都发不出来了,毕竟连工资都发不出来。” 由于养孩子和还房贷的压力,家里没有积蓄支持出去旅游,六六带着孩子租了山上的民宿假装旅游 2023年,六六和同事们无所事事地待在办公室,公司氛围反而变得随和轻松很多。由于没有项目,领导也不再盯着员工,员工也都准时上班下班,上班时也只能闲聊打发时间。 六六开始做自媒体,也是在和同事的闲聊中得到了启发。 在大家又一次聚在一起吐槽“怎么办,未来咋整”的时候,一位被称为“妇女之友”的男同事向六六提建议:“你可以做穿搭博主,很适合你。” 六六行动力极强地开始尝试自媒体,她注册了账号,晚上在平台上直播。 前期她直播过自己写毛笔字,甚至讲解建筑知识,但观看的人寥寥无几,但她展示自己的身材和穿搭时,观看人数稍微可观,她马上找到自己的优势领域,两个月通过直播涨了八千粉丝。 六六坚持健身 直播内容涉及展示身材,六六将公司同事的账号都一一屏蔽。 和以前出身中产、生活安逸的自己相比,六六已经在生活的锤炼下变得更坚韧,甚至开始向身边的人展示自己作为单亲妈妈的生活。 但她仍然不愿意在熟人面前展现自己的自媒体情况:通过展现自己的身材获得关注来实现变现。“我平时虽然爱打扮,但还是很高冷,我不想他们看到我这么妩媚一面。” 六六在社交平台上的视频截图 当粉丝量达到10万后,平台开始推荐六六的视频。 有同事开始在公司询问六六这个账号是否是她在运营,六六意识到当一名同事发现后,那整个公司肯定传开了。 在直播时,她发现同事的账号进入直播间,立马变得不知所措。 同事们却都非常善意地接受六六的兼职自媒体,比起闲言碎语打趣她的内容,更多地表达对她成为一名博主的欣赏,还有同事羡慕地询问她的兼职收入。 当大家经济来源都成为问题时,六六在自媒体上的表现反而给大家树立了成功的标杆。 六六也逐渐摆脱尴尬的心理,“因为同事们总不可能天天都来看我直播”。 她也得到一个新的体悟,“要做成自媒体,就不能什么都太在乎。短视频直播说白了就是一种娱乐,你也要有娱乐精神。” 2023年8月,六六辞去工作,全职做博主。 此时她的收入已经高于当下地产公司能给她提供的工资,每场直播运气好的时候能赚到一千多元,运气差的时候也只有几十元。 前段时间她搬了新家,新屋装修的那几个月,六六一边忙着照顾孩子,一边晚上直播,还要抽出时间忙装修的事情。 她风尘仆仆地四处奔波,在终于搬进新家后,一颗心安定了下来。 六六的人生在二十多岁失控,在四十岁这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节奏。 早上七点起床,为孩子做早餐,开车送他上学。 回家后打理院子、拍摄剪辑视频、逗猫玩、听音乐、做美甲、健身,或者在沙发上睡觉,等到下午五点开车接孩子放学,为他做饭、督促他写作业,忙到十点孩子休息睡觉,自己就开始直播两小时。 居家生活 拍摄视频和直播对六六来说都比较轻松,“只需要找出我的战袍,对着镜头凹下造型”。 直播的时候,六六甚至不会化妆,“现在的视频美颜都很强大了,用上和化完妆一样的, 直播前也不需要做什么准备。” 观看人数比较多的时候,六六的状态也会更好,她将自己的衣服翻出来,为大家展示不同的衣服穿搭。 六六尝试过带货,因为自己的粉丝男性为主,而售卖的衣服是女装,所以销量惨淡。 销量最好的那天下午卖出去98件衣服,“自己嗓子都讲冒烟了”,但每件衣服的利润只有几元钱。 因为直播,六六也见识到了人的多样性,“有些人的想法真的很恶心,但遇到没素质的我就马上拉黑了”。 六六并不会花太多时间在负面评论上,隔着网线她并没有那么在意每个人的想法,也如她最开始所说,做自媒体不能想太多。 “有时候我发布了一条稍微火一点的视频,后台马上就有很多男性来私信我,提出各种要求,但我也没时间看。” 六六和孩子 在社交平台上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在现实生活中六六反而希望自己保持低调,“灰头土脸的,不要吸引大家注意。” 小区里的住户还是将六六认了出来,有次在楼下买菜六六被邻居偷拍,邻居又在视频号上私信六六:“我们小区好多人都知道你哦。” 她告诉六六有一户女主人和男主人吵架,因为老婆不满意老公看六六视频。 一旦发现附近的人关注自己,六六会果断选择拉黑,她还是担心潜在的危险。 六六的四十岁生日照片 有一次车停在修车店铺门口,店里的一名员工主动过来寒暄,说他们都刷到了六六的视频。 六六下意识想保持距离,认为几位年轻小伙子在背后肯定说了难听的话。没想到员工接着说:“我们都很敬佩你,一位未婚妈妈养育自己的孩子长大,肯定很辛苦。” 六六曾打电话给自己的前领导,询问他对自己自媒体的看法,对方也表达了自己的敬佩:“很顺利地转行,找到了自己新工作的路线,非常厉害。” 8月时,建筑行业相关的自媒体账号开始分享六六的转行故事,“建筑高工转行黑丝博主”这一词条像病毒感染一样突然大范围传播。 六六的故事甚至以PDF文件的形式在全国各大地产行业群里传播,她的影响了一下子扩散到全国,十几天里涨粉十五万。 六六的自媒体名字为“美洲豹66”,6是她姓氏的谐音,美洲豹是她喜欢的动物,野性、有气场、又性感。 当六六在建筑行业圈火起来后,她拥有了新的名字,新来直播间的粉丝亲切称呼她为66姐,或者豹工。 也有不少网友质疑她故事的真实性,六六在直播间里讲解自己电脑里的设计图,曾经走过的每一步都不会不算数。 更多的粉丝向六六咨询建筑行业转行的问题,她依然建议如果是大学生,还是先尝试一下地产工作,如果尝试过发现实在不行,再考虑转行的事情。 她向粉丝分享自己做自媒体的心得,有几位女生也尝试开直播,但反响平平。“或许做这一行还是需要很多运气。” 六六还留在公司的同事,已经好几个月没有领到工资。 以前的同事有人进了设计院,但据说工资只有两千五百元,更多同事选择转行,除了一名同事在保险行业做得还不错外,六六没听到其他人的消息。 近期更新的朋友圈里,六六晒出自己还了一笔贷款后剩下的所有余额:3089.24。 六六的资产余额 她自己评价: “这个月生活够不够都成问题,但我也不慌,甚至喜欢这种一点退路也不给自己留的感觉,这样才能让我努力。 因为我是那种太安逸就躺平,在谷底反而被激发能反弹的选手。” *六六是化名,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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