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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月20日，美国似乎变成了两个国家。一个国家举国欢庆新政府的诞生，为“回归人民的权利”而喜极而泣；另一个国家在街头站成人墙，在催泪弹的烟雾中相互搀扶垂泪，似在经历一场国葬。美国鲜血淋漓的裂痕，被全世界的社交网络记录并传播。这个屹立世界之巅二百年的巨人，似乎从未如此脆弱。 现在人们在说起此次大选过后的美国时，总爱使用“deeply divided”这个词。不少人说，川普上任造成的两极分化体现了美国精英阶层和平民阶层间难以调和的矛盾，甚至连最为保守的Fox电视台，也在川普就职之际发出“总统不得不正视分裂事实”的呼声。然而，这道裂痕并非新鲜事，它早在美国建国之初便存在了。 当开国之父们在《独立宣言》上庄重地签上名字，并开始撰写宪法时，于建立一个民主而自由的国度这一共同理念背后，就存在着“精英治国”与“纯粹民主”的争端。麦迪逊们深知人民权利的重要性，但也害怕缺少理性和素质的底层意志会使美国这个新生的政治体走向托克维尔笔下的“多数暴政”；杰斐逊们则坚信合众国摆脱殖民的民主自由得来不易，联邦绝不可以“精英治国”的形式大肆剥夺州权与人权。两派人马在治国理念上的分歧，化作美国精英与平民之争、南北文化差异、内战乃至当今民主共和两党殊途的背后阴影，延续至今。 对于这两条路线的差异，开国之父们用争执与妥协所得出的集体智慧是制度制衡：制定缜密的宪法，设计三权分立、选举人等精妙的政治制度，形成联邦与各州、国家与人民、精英与大众间的权利制衡。这一理念，随着之后深入发展的司法审查、社会和媒体监督等范式而越发牢固。制度保护着权力和权利不会在美国的政治体系中倒向某一个体或群体，制度的制衡作用，也就成为美国式民主的精华所在。在制度制衡的保驾护航之下，美国这艘于建国之初在汹涌的骇浪中几近翻折的小船，迅速成长为令世界仰望的巨舰，二百余载虽屡历波折，但从未偏离航线。 怒吼要让荣光重归美国的川普的上台，却使得这一切稳定的局面似乎有所变化。像川普这般多次在性别、族裔、宗教、取向等道德敏感区域发表极端言论挑战民众心理底线还能当选总统的，在美国历史上也算头一遭。照理说，虽然川普行事风格容易引起部分人的反感，民众发动连环抗议也并非预计之外的事，但对自家民主制度历来充满自信的美国民众的反弹情绪之重，还是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 川普的行事风格却好像时刻敲打着他的反对者们的脆弱神经。从“建长城让墨西哥人出钱”，到“杀灭恐怖主义前禁止所有穆斯林入境”，川普的政见中几乎都带有非常强烈的个人情绪色彩。正是这种美国历史上罕见的以强烈个人情绪色彩出征总统竞选的做法，让川普在有类似性格与政治信念的民众中获得了欢迎。从始至终，川普都在通过各种渠道向民众传递一种“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决绝姿态。而这种高层权力和个人意志的亲密结合，是许多祖祖辈辈拥护并依仗民主制度的美国人所难以接受的。在见证川普保举全美最保守的几名政客组成内阁，并巧妙规避《反裙带关系法》让自己的女婿进入权力核心之后，这些美国人开始似乎逐渐意识到制度制衡可能面临的危机——“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搞不好要成真。 事实上，川普的许多让自己受到追捧的理念难经推敲。他“要把ISIS炸的屁都不剩”，但又宣布要从中东撤军；他要求福特等大公司把生产线搬回美国，“让工作机会回到美国”，却不谈全球化的今日，美国基层民众如何承担因此产生的高额成本上升；他大肆抨击奥巴马政府的财政赤字，却又提出将大量增加政府赤字的基础建设计划。然而对支持川普的基层美国民众来说，只要认同川普立场鲜明的宣言，便可寄望于他并为他投上一票。而这样的现象在川普的反对者看来，则似乎宣告着柏拉图、托克维尔和哈耶克们跨越数百年的对于民主制度的悲观看法终于成真——民主最后会转为“向下的民主”，而他们眼中的“底层民众的失智狂欢”将把民主国家推向毁灭的不归途。 反对川普的理由有千千万，但每张沮丧面孔后的根源，却似乎都指向了民众于对失去制度制衡保护的恐惧和不安。在公民的公共意识如此发达的美国，大部分民众以为自己的国家早已经不需要再讨论保护人权，平等不同性别、族裔权利，确保新闻自由等基础的大是大非，如今却发现社会可能需要重新面对这些问题的责问与考验。 对川普的不安甚至跨过国境，传染到了加拿大。本应隔岸观火的加拿大人针对川普上台也发动了大大小小的抗议活动，多少让观者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可细想之，似乎又顺理成章。加美两国是产自一个娘胎的同源兄弟，他们对民主制度和权利制衡的追求与依赖是如出一辙的。当美国的民主制衡机制在顺畅运转二百年后突然展露弊病，加拿大人为此做出大惊小怪的反应，其实并不惊奇。美国是全世界民主制度的范本，当范本看上去出现问题，追随者自然恐惧难以独善其身。加拿大示威群众所恐惧的是：既然美国的民主制度能选出个信奉“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领导人，加拿大和其他政治体系相似的国家也就不远了。 然而，川普对民主制度制衡的考验并未真正开始。之后的四年，将是美国式民主接受挑战的四年。反川普者或许将见证美国由此走向权力集中、个人意志举足轻重的时代，也可能会在四年后发现美国依然延续了平稳的走势，所有听上去疯狂的想法并没有被轻易达成，或者至少在达成过程中遇到了合法而有效的制度考验。 想必当初写下美国宪法的那帮老头子现在正在云端打着牌，看着人间所发生的事。不知当他们见证这半年来美国所经历的一切时，究竟会感叹自己流血流汗才换来的、保佑美国至今的民主制度已然失去它的魔力，还是会嘲笑惊慌失措的后代子孙：别慌，咱们民主灯塔国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留给制度去消化和解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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