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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个垄断者 张五常 各位朋友,一九七八年的暑期,我从美国回来度假的时候,开始跟进中国的发展,到今天刚好四十年。这四十年来,我未曾见过有像今天这么大的经济麻烦。该怎样处理很难说。即便是九十年代,中国经济遇到很大困境,我们还有很多理由乐观。目前情况不同,很难解释,美国人开始对中国敌视,根据美国民意的看法,是插水式下跌。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但困难是存在的,所以我要趁着这次反托拉斯会议的机会,说说中国应对的方法。因为这是关于反垄断的会议,我只能说很小的一部分。困难的全面,要很长时间才说得清楚。 反垄断也叫反托拉斯,在这方面的研究我可能知道得比任何人都要多。今天我八十多岁了,我那些从事反托拉斯研究的老友大多不在了。有三方面我对反垄断有深的认识。第一方面,研究反托拉斯是从芝加哥的戴维德带起的,跟着是十几二十个反托拉斯专家都是我的好朋友,不是普通的朋友。现在只有一两人还在。第二个理由,我在发明专利、商业秘密这些方面在七十年代受到美国国家科学基金大力资助,花了好几年研究。关于发明专利、商业秘密等的租用合约,都是有关垄断的问题。这些方面我知道比较多。第三方面,我曾经做过美国两个大反托拉斯案件的经济顾问。那是七十年代。我约略提一下这两个案件,让你们明白处理反托拉斯的困难。 第一件我参与的大案是美国电话公司(AT&T)。AT&T为什么被告呢?他们拒绝其他电话公司接线路进来。他们拒绝,也不卖电话机,不和任何通讯的人合作。官司打了很多年,我回到香港后还继续,最后要瓦解。美国电话公司为什么有这个问题呢?当年我的理解,是电话公司的实验室发明了半导体。这是整个20世纪商业价值最大的发明。数码科技全是半导体引起的。很奇怪,根据他们的资料,因为他们发明了半导体,美国政府当局不让他们从事计算机方面的发展,只让他们做电话、通讯。他们当时以为有这些的专利权,拒绝和任何竞争者合作。告起来,却找不到政府给他们特权的证据。这是个大问题,后来要瓦解。 第二件我参与的大案,也是七十年代。那是加州标准石油公司被政府控告,说他们串谋压低油价。关键问题是他们的换油合约。我那边挖到油,你这里也有,我们交换石油减低运输成本。他们的换油合约有一种叫“三刀”的合约,全世界只加州独有。为什么这样呢?合约里说,你要用华氏405度蒸发出来的是第一刀,405到650度蒸发出的是第二刀,再到1000度是第三刀。他们是按每一刀换,不是用价钱换。政府说他们隐瞒价格,欺骗政府。我在1976年做他们顾问,做到1982年离开回香港。官司一直打到这个世纪。有趣的问题,是石油公司本身不知道他们为何这样做,为什么要分成三刀交换。这种做法是加州独有,用了几十年。被人告,石油公司解释不了为什么这样做。我花了两年时间,解释得很清楚为何那样做,现在那份很厚的报告,当时不能发表,现在应该可以了。 要点是:在市场你看到的一些奇怪的、不合情理的行为,认为是垄断、串谋,你说要禁止,说违反了反垄断法,这可能是大错。提到加州石油因为我是他们主要的反托拉斯顾问,做了六年,我给他们写的报告他们称为圣经。市场一些行为,从事者本身可能不知道。政府说是违反了市场规律,不让他们这样做,可能对市场有很大的不良影响。所以反托拉斯或反垄断这个问题,是你要先明白为何市场这样做。如美国电话这事,拒绝把线接进来,政府说有问题,但为何他们发明了半导体就不让他们进军计算机呢?半导体是20世纪最有价值的发明,现在整个网络行业都是这个带起的。 现在的问题,是中国应该怎样做。你要反垄断,我问你为何要反。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个垄断者。我读书跟你竞争,我怎不想垄断呢?有奖金我想要不让你拿。市场也一样。但说要公平竞争,竞争怎可能公平呢?考试我十次赢你九次,怎可能公平?公平竞争是说游戏规则要公平,胜负、能力本身是不公平的。这才是人类进步的根源。你回看中国的发展,永远都是争取垄断。邓丽君唱歌,她是垄断者,有独特之处。你看马云、马化腾,都是垄断者,你不让他们垄断,经济就搞不起来。所谓公平竞争,是游戏规则要公平,大家要遵守游戏规则,当然有胜有负。胜的人就称为垄断者。社会里头,每人都在争取垄断的权利,这才有进步。但是你要遵守一种游戏规则,那就是市场,就是权利界定,这都是游戏规则。有时候你看到一些现象,不是那么容易明白。如加州石油,不明白你就说他们串谋,要封杀,这会对社会带来很大的问题。 关于中国的问题,很麻烦。我不是说你们这个组织不应该存在,我不是说公平竞争不应该推行。我只是说游戏规则要说清楚。任何优胜者都是垄断者,我们每个人每天都争取出人头地,即是要争取垄断。游戏规则重要,有人犯规,你要管,但问题就是,看到一些现象,你认为不合理,如标准石油,为何不用价格交换,为什么小的石油公司不能参与。这石油官司打到这世纪初,二十多年才打完。 说起来,反垄断,也称反托拉斯、反信托,整件事起于1882年美国石油大王洛克菲勒。他把四十多家公司组合成立一家信托公司,叫标准石油信托,到了1890年,美国政府认为公司太大不可以,要拆开,瓦解了。跟着反托拉斯的反垄断法,第一件最出名的案件,是1910年出了个掠夺性减价的案件。你跟我竞争,我财雄势大,减价减到你破产,法律说你不能以本伤人。这个是很出名的案件,我的朋友John McGee写了篇很出名的文章,他的结论说没掠夺性减价这回事。他说标准石油去买下对方都不需要这么大成本,为何不买呢?有些人新开业时候大手减价,希望低于成本打进市场,但是持久下去,你再财雄势大,减价也可减到你关门。能变成独裁者的例子没见过。你价格上去就有人进入,你减之不尽的。 其他的反托拉斯案件的研究很多,主要是当时的芝加哥大学。可以这样说,二十世纪研究反托拉斯的重要人物全部是我的朋友。戴维德研究捆绑销售,也是研究反托拉斯。万国商业机器公司(IBM)不卖机器,只租给你用,包你维修保养。当时机器用纸卡,数字通过电流经过纸卡小孔。但是万国机器说你租用我计算机,一定要买我的纸卡,否则我不租给你。那些6×3吋的纸卡到处可以买到,IBM的纸卡只稍贵一小点而已。捆绑销售这现象,害得万国机器被控告说他们将计算机的专利延伸到纸卡那边。他们有计算机专利权,但纸卡谁都会做。他们捆绑着,一定要购买纸卡才租到机器。因此被控告要将计算机专利权伸延到纸卡。这很难令人相信的。专利权在我手上,我要收租而已,绑定纸卡对我有什么好处呢?这官司打了很久,芝加哥大学的朋友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IBM当时说他们纸卡好一点,没有证据。经济学者感兴趣的是这个奇怪现象,问为什么IBM要这样做。关于捆绑销售的解释,要到八十年代由我来解释。 谈起反垄断,说起自由公平竞争,游戏规则大家都要遵守。但是竞争有胜负之分。市场某些行为你觉得古怪,认为不公平,这可能是,但从这么多反托拉斯案件来看,那些被指责的行为,经济学者后来终于解释了,都不支持政府的说法。如掠夺性减价,政府的判断是不对的,捆绑销售也是。我不明白IBM为什么当时他们也不知道为何要捆绑呢?我后来的解释是几十年后的事。之前有一个解释认为是价格分歧。你想想,租用一台计算机,有些人用卡多,有些用得少,多用的给多点租,他们用价格分歧来解释。我说不是价格分歧,机器租金和纸卡大家的价格一样,何来分歧呢?我买个苹果,2元,你买也是,没有价格分歧,但是我买回来,我吃了两口就扔了,你吃了五口才扔,每一口你价钱低于我,这个不是价格分歧。像万国机器,机器租金和纸卡都是同价,算起来求出一个不同的价钱,这不是价格分歧,如果这也算价格分歧,吃苹果也是。 单单是捆绑销售的问题,经济学者花了几十年争论,最后由我找到答案。石油斩三刀问题,官司打了这么久。奇怪的是不但政府不知道为何这样做,石油公司自己也不知道。如捆绑销售,万国机器也不知道为何这样做。我对捆绑销售纸卡的解释,是维修保养的合约。你用得多,机器容易坏,我租机器给你,担保维修,是免费维修,但你要用我的纸卡。你纸卡用得多,机器就容易坏,就多付维修费。这是我的解释,但为何万国机器自己不知道呢?石油公司为何不知道斩三刀的解释呢?这不是什么串谋,不是实行垄断,你硬要改变他们的行为,可能对社会有很大害处。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标准石油的大律师请我过去,说:“张教授,我们有事情求你,别人控告我们标准石油串谋,我不知道有没有,我要你告诉我到底有没有,我要你说真话,你不用替我们公司辩护,不需要出庭作证,你要解释给我们听,我要知道我们为何这样做。”后来我做出来,他们很满意,那两份几百页的报告当时不给发表。当时石油卖一块两毛一桶,现在卖六十美元。时间不同了。 关于反垄断的问题,很多经济学家是反对反托拉斯的。但是有经济学家赞成,其中最有分量的是夏保加,我的好朋友。当年智利的经济复苏他是功臣。芝加哥学派里他是唯一一位认为反垄断法律对智利有帮助的。我跟他聊了好久,得到的结论,是他的反垄断其实是反政府垄断。一个政府机构是很难反自己的垄断的。但是市场的一些怪现象,你去干预,可能害了市场运作。 举个例,当年的香港财政司彭励治(后来是曾荫权)是很熟的朋友。当时他经常跟我吃午饭,问我意见。我说香港深水港是全亚洲最好的,你多放一些海边地给别人做货柜码头,你不能只给两家,他们照做。只给两家,政府能多收很多钱,如果按我说的大手开放,政府收钱就少了。政府维护的垄断容易闯祸,后果就是你看现在都到了深圳,深圳的吞吐量比香港大。还有香港政府汽车进口抽高税,政府垄断;出租车牌照卖到几百万一个很普遍,这是政府的垄断行为。所以反垄断有这个问题,很多垄断是政府的垄断,政府怎反政府呢? 现在美国推出的贸易战牵涉到你们这个机构,跟这个会议特别有关。贸易战的一个效果,因为中国的市场大,如果中国抽你的税,你要得到中国的市场,就直接来中国设厂。我知道中国现在取消了合资的要求,很对,也应该取消市场换技术这个政策。中国应该大手开放,如果能再大手增加引进外资,他们的货品去美国,等于美国抽自己的税而已。这是一个办法。 我们知道数码科技是个伟大的行业,中国发展得不错。你现在去餐馆不用现金付钱。市场大,方便数码科技的发展。但另外一个行业,比数码科技更重要的,发展得不好,那就是对医药的研究。这是很大的行业,中国一定要大手引进。我知道中国重视,但是引进医药的研究你要给专利权,要花很大费用去研究。从事数码科技十八岁青年够聪明就可以了,但是医药研究起码要寒窗三十年。你要发展这个行业,要很多方面的人才引进。 在面对贸易战这个时刻,你们这个机构,在鼓励竞争的同时,要给某些专利适当的保障。专利本身不是坏事,每个人都在争取专利权,争取专利是社会进步的关键,但是过程中有些人违反了游戏规则,这个要管。但有些现象你认为不合理,可能有他们的理由。目前贸易战的困难,一个重要的处理办法,外资引进的时候要尽量放宽,要把你们的游戏规则说清楚一点,哪些可以做哪些不可以。外资进来,只要有一家无端端给控告说违反了反垄断,一传开来,可能其他都会跑掉。我希望你们要营造客观、合理的竞争环境,鼓励竞争的同时,要尊重垄断的权利。任何发明都属垄断性,有些垄断你要尽量保护,政府本身的垄断你要慎重处理。 只争朝夕,现在的形势非常不好。你不要问我为何这样,为何中国忽然受到美国敌视。美国的民意调查,对中国的印象是插水式下跌。这问题存在的时候,我希望你们这个处理竞争的机构,说得清楚一点。某些市场行为政府认为不对,但如万国机器、加州石油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何那样做。所以在这相当紧要的关头,为国家的利益设想,我不想提,但还是要提一下。最近因为疫苗事件,有一个叫毕井泉的人下马了。我不认识他,但我注意到,西方一些重要的专业刊物,认为这个人对中国贡献很大。他是管理西药的。人才难求啊!这些琐碎问题,加起来很多很多,目前要慎重处理。谢谢各位。 本文是张五常2018年9月受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邀请在广州发表的讲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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